推荐影片:《至爱梵高:星空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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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影地址:闻道楼阶二
观影时间:2018年11月8日(周四)晚18:30
观影参考阅读书目:
《亲爱的提奥》(书信集,文森特·梵高著)
《尖叫的耳朵:梵高的艺术与生活》(文献汇编,荷兰梵高艺术研究基金会编)
《梵高传》(传记,史蒂文·奈菲、格雷戈里·怀特·史密斯著)
《渴望生活:梵高传》(小说,欧文·斯通著)
推荐语
《至爱梵高:星空之谜》:生命的热情何在
张薇
2017年6月,波兰动画片导演多洛塔·科别拉和她的丈夫休·韦尔什曼在一场电影发布会上道出:这部电影诠释了什么是“最慢的拍电影方式”——真人演员先进入蓝幕拍摄,再由125位来自世界各地的画家,在油画布上一帧一帧地把电影“画”出来,根据梵高的120幅原作再加上演员表演拍摄成的853个镜头,手绘油画65000幅。2011年,当科别拉在自家的阁楼上,脑子里幻想用一部7分钟的短片表现一位给予她深刻心灵拯救的画家的人生时,她没有想到,要历经6年,她的愿望才得以实现,而且超乎了她的想像。
这部电影就是2017年12月在中国大陆上映的《至爱梵高:星空之谜》,电影时长90分钟,全球首部手绘油画风格动画长片,导演、编剧是多洛塔·科别拉和休·韦尔什曼。电影一上映,就获得无数好评,除2017年获得第30届欧洲电影奖最佳动画片等其他几个奖项外,更被提名2018年第71届英国电影学院奖、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其实对观众而言,获不获奖都已无关紧要,一部直击心灵的影片足以成就它的长久生命力了。
《至爱梵高:星空之谜》的主角是文森特·威廉·梵高,迄今全世界最著名的画家,几乎每个说到梵高的人,都熟悉地如同邻家大叔,至少知道他的那个著名的割耳事件和他的著名绘画《向日葵》。这是一个奇特的文化现象,这个被人们无论以何种方式诉说的荷兰画家,生前贫困得常常挨饿、患有精神疾病、作品无人问津、没有好好地上过学、没有接受过专业的绘画教育、没有生存的保障(无工作、无收入、被家庭放逐),一生颠沛流离、遭人欺凌、饱受苦难、被艺术界拒之门外,也与世界不断发生激烈冲突,并最终在37岁的盛年以自杀(存疑)弃世。而在他死后的一百年间,世界突然睁大了眼睛,看到了他的价值,他的作品常常在拍卖会上创出世界绘画拍卖品的价格新高,动辄数千万美元、数亿人民币!文森特·梵高终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热度点燃了大众的激情。
多洛塔·科别拉只想返回梵高短暂的生命,正如影片中见证梵高最后岁月的女子玛格丽特所说:“你这么想了解他是怎么死的,可你知道他是怎么生的吗?”的确,了解一个人的“生”比了解他的“死”更为迫切,很多时候“死”可以成为哲学意义的考量,而“生”则需要在最为现实世俗的层面上,看到一个人的生命状态,他的挣扎、努力、奋斗、失败、希望、崩溃……的全部历史。那么,我们,作为观众,能够在这样一部影片中获得什么?
《至爱梵高:星空之谜》以倒叙的方式描述了梵高生前最后一年的生活。电影开始时梵高已经去世,他住过的法国南部小镇阿尔的房东意外捡到一封梵高没有邮寄出去的给他弟弟提奥·梵高的信,于是交给邮差鲁林,鲁林在邮寄无果(查无此人退回)的情况下,让自己的儿子阿尔芒专程前往寻找提奥交付信件,故事就在寻找的过程中展开。阿尔芒沿梵高生前居住过的城镇足迹,从阿尔出发来到巴黎,又到达梵高去世前居住的小镇奥威尔,经由各色人等的回忆叙述,逐渐拼凑出一幅梵高的生活断面图。在影片中出现的士兵、邮差鲁林、鲁林之子阿尔芒、唐吉老爹、加歇医生、加歇医生之女玛格丽特、拉乌旅馆之女艾德琳、船夫等等都是梵高以他们为模特画的肖像画,星空、向日葵、丝柏、教堂、拉马丁广场的咖啡馆、梵高住过的黄房子……也都是梵高的著名画作,影片的每一个画面都取自梵高的绘画,观看这部电影,如果熟悉梵高的绘画,会掉进每一帧梵高画作的旋涡里,被扑面而来的梵高气息裹挟震撼。即使是不熟悉梵高绘画,也会被画家的命运,以及他的画作中传达出来的强烈的生命热能击中。
2017年12月8日,我坐在电影院观看《至爱梵高:星空之谜》,黑暗中,我肆无忌惮地泪水横流,曲终人散,我仍然深陷于空无一人的影厅座椅无法起身。多年来,我观看关于梵高的多部电影,阅读关于梵高的多部传记,更重要的阅读梵高写给弟弟提奥的近千封书信,然后,在梵高的绘画中看到他的触不可及的深邃孤寂。文森特·梵高也曾经谋过职,他做过叔叔画廊的职员,做过小学生的教师,想献身于基督做过传教士……也想过恋爱婚姻,表白表姐凯、拯救妓女西恩、与房东女子私定终身……但凡此种种均以失败告终;想要结交艺术友人抱团取暖,结果与另一位著名画家高更两个月的同居生活(共同居住在黄房子里建立南方画室的梦想),以梵高的割耳事件收场。由于没有经济来源,梵高终生都依靠他的弟弟提奥资助,得以画画、写作、生存。这也是艺术史上最著名的兄弟情义。因为弟弟提奥的经济提供保证了梵高的创作,我们现在得以看到一个伟大的画家、作家、哲学家。
然而,这些都不是我在观看了这部电影后感受到的冲击。梵高的一生,烛照了我们生命和内心的黑暗或幽暗:每个活着的生命不易,终其一生,我们可以用什么来与生活的烦恼、琐屑、疾病、痛苦、失败、无常对抗?梵高一生都在用绘画和文字向这个世界说话,寻求根本的理解或些微的认同,他的充满激情的声音从未隔绝他试图与我们的联接,可惜,在他生前与死后,一直到今天,人群可能也并未真正听懂梵高在说什么。我们热烈地谈论他,臆想他,猜测他,评判他,但是否真正倾听了他,看到了他,抵达了他,我们其实一无所知,或者心知肚明离事实的真相有多远。
导演多洛塔·科别拉用梵高自己的画作呈现梵高的生命,这是一个大胆而有冲击力的尝试,影片基本采用了梵高最后两三年生活的地方——法国阿尔和奥威尔小镇的画作,这是梵高精神崩溃的地方,却也是他绘画最辉煌的地方,他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集中于这一时期。有很多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星夜》《夜间咖啡馆》《向日葵》《红色葡萄园》《阿尔的房子》(黄房子)《阿尔的卧室》《鲁林肖像》《加歇医生的肖像》《奥威尔的教堂》《盛开的杏花》《橄榄林》《丝柏树》《鸢尾花》《麦田的群鸦》以及多幅自画像。梵高28岁才开始画画,到1890年7月37岁离世,八、九年的时间,梵高创作了近2000幅作品(油画、水彩画、素描、版画),他几乎是以燃烧般的速度飞临终点。梵高在给提奥的一封信里写道:“行动迅速,是一个在他能够那样做之前就经历过许多事情的人的机能。领航的人,有时候成功地利用大风暴,船不仅没有被击沉,反而完成了前进的任务。这不是我曾经追求的东西,可是它在我的道路上出现,我已经把它抓住了。”梵高在以疯狂的速度作画,只因为大自然和各种生命以它们的方式抓住了他,而他也以全身心的热情拥抱了大自然以及善待了他的生命。他用非同寻常的色彩创造了一个梵高的世界,他给提奥的每封信都在谈论绘画以及他用色彩建构的梦想:“这里有美丽的秋景可画,橄榄林很有特色,我正在努力把它们画下来。橄榄树是古旧的银灰色,有时近似蓝色,有时是绿色、黄铜色、白色,树下的土地则是黄色、玫瑰红色、淡紫色与橘黄色,以至于暗红棕色。难画极了,难画极了。这种景色很中我的意,引起我用金色调子或者银色调子作画。也许有一天我将表达我对这些景色的个人印象,正像我用黄色画向日葵一样。”一生对底层民众心怀仁慈悲悯的梵高不仅身体力行尽其所能帮助他们,在画他们的时候同样充满心灵的热情:“我正在努力作画,已经画了四幅油画习作与两幅素描。你将会看到一幅画着一个古老的葡萄园与一个农妇的素描。我想画一幅这个场面的大油画。我有一幅三十厘米宽的油画,画的是一个农妇,她的头上戴着一顶黄色的帽子,帽上有一个天蓝色带子打成的结。她的脸孔绯红。她的鲜蓝色的大衣上有着橘黄色的点子。画的背景是玉米地。”在梵高的生命接近终点时,他给提奥的最后一封信是这样描述他眼中的风景以及他的创作:“我现在完全被衬着群山的广大无边的麦田吸引了。平原辽阔如海洋,美妙的黄色,美妙的、温柔的绿色,一小片犁过与播下种子的土地的美妙的紫色——这片土地被开了花的土豆画上了绿色的格子;在这一片的上面,是带着美妙的蓝色、白色、粉红色、紫色调子的天空。我的心情非常平静了,我想要画下这种景色。”
这是一颗善良、对美极度敏感的心灵,正因如此,当梵高对自己不得不依赖于弟弟提奥的经济支撑而感到万分痛苦与愧疚时,他的文字令人无比悲伤:“回到这里,我感到很凄凉,并且始终感到威胁着你、也压迫着我的那种风暴。怎么办呢?你知道,我通常总是尽力显出高高兴兴的样子的,但是我的生命受到了根本的威胁,我的脚步也在摇晃。我担心,我对你会成为一个负担,你会感到我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但是佐的来信向我清清楚楚地证明,你了解我的陷阱和麻烦像你的一样多。我一回到这里,马上又开始画画。画笔几乎从我的手指中间滑出去,我确实知道我缺乏什么。从那时以来,我已经画了三幅以上的大油画。画得是不安的天空下面大片延伸的麦田,我不需要故意表达凄凉与极端孤独的心情。我希望你能够马上看到这些画——我认为这些画会把我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话告诉给你,把我在乡下见到的生机勃勃的景象告诉给你。”
对于体面的梵高家族而言,这一个文森特·梵高(梵高家族的名字是循环使用的,仅文森特·梵高就有好几代)是一个弃儿,他的行为举止是有辱门风的,他的母亲即使在梵高死后也没有肯定他的价值,惟有弟弟提奥不遗余力地支撑了他的人生。电影里,梵高遭受父母的冷遇、顽童的欺负、画家同行的白眼、割耳后小镇居民向当局请愿驱逐他……弟弟提奥也在梵高去世半年后精神崩溃离世。梵高不会交际,不会推销自己,不善言谈——他不善八卦、不会鸡零狗碎、不通人情世故,甚至不能经营普通的世俗生活,他一生都在与世界谈论艺术,热爱艺术和生活,却只能用色彩、文字和语言与这个世界较劲而无法妥协。他把自己活成了艺术,他的一生就是行为艺术,而自然天成,没有丝毫刻意矫饰。他的生活从没有假装的笑和虚伪的寒暄,只会用绘画与书信率真地表达自己。这个人历经苦难,生命短暂,却保有了一个最本真纯粹的生命形态。在他的书信里,我看到他的孤寂的深渊,他在可怕的令人绝望的独处中如何渴望世间的温暖与热力。哪怕是些许的,甚至是微渺的,他都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狂喜不已。
我在他的深渊里数次泪下。我们谈论梵高,也在理解孤独与寂寞在哲学意义上的本质,其实就是人类的宿命。梵高直面他的孤寂,乃是因为他体悟到了人之本质的精神状态,他才会以炼狱般的生命热情在画布上拼命尽力地燃烧,直至成为苍穹的星辰。当我在他的画里看到了惊人的孤寂,才觉得自己也许读懂了梵高。梵高最后对提奥说过:“我要是像别人一样就好了。”但是,他就是不能像别人一样,他是1853年诞生的文森特·威廉·梵高,衣衫褴褛地流浪在世界上,怀着虔诚的对艺术的信仰奔波与创造。孤寂几乎就是所有大艺术家,包括大作家、大科学家以及大学者的宿命:因为专注而陷于孤寂,因为孤寂而愈加专注。这似乎是一个悖论:创造出辉煌的作品难道必须以牺牲个人生活为代价?这是一个问题,也是一个必然的选择。
忍受或者接受孤寂也许就是天启的命运。
而在梵高的命运里,我们也可检视自身,察知我们的心灵、躯体和行动中是否也会有或隐秘、或公然的对弱者或他者实行暴力的可能,——无论在哪个层面,以何种方式呈现。
基于梵高生前所遭受的欺辱与不义,不理解是显而易见的,而隐藏在一种不理解之中的不自觉的蔑视与迫害心理,是怎样放纵了无知和偏见对人的击打!如何对待弱势人群以及有缺陷的生命,也在在考验着我们的良知,即使我们不能施以援手,至少也不要投掷以石块。对于我们不理解的事物,也不要急于评判,一种宽容仁义的慈悯,也许就可以给他者留下一条生命的通道。
梵高曾坦言自己坚持画下去,会成为一个有名的疯子。他给提奥信里的这段话也出现在电影里:“在世人看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无名小卒,一个无足轻重又讨人厌的家伙,这样的人在现在以及将来的社会都难有容身之处。简而言之,就是社会底层的人。可是,就算这也成为了无可争辩的事实,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作品昭示世人,我这个无名小卒,这个区区贱民,心有瑰宝,绚丽璀璨。”
这是一个怎样的灵魂!无论看电影还是阅读书信,我仍然怀疑,谁真正触摸到了梵高生命的痛楚,他全部的光明与黑暗。每每想起,这一个生前从未被世界所接纳并安顿了自己的人,是以他所有生命的热情与爱的能量为世界贡献了全部的精华,而令我们置身于如此辉煌明亮的生命色彩中,美得目瞪口呆,无可名状,我就知道自己有义务大声说出文森特·梵高的渴望:“我想听世人如此评价:这名画家,所思甚深,所感甚柔。”
文森特·梵高已经停止说话了,而我们还要继续说下去,——用任何一种艺术的形式。